黔东南,雪下得格外绵密,漫天飞扬。/山?芭·看^书\罔_ _埂′鑫~罪?全-
王梦兰把脸贴在班车结了霜花的玻璃上,看着盘山公路像条冻僵的灰蛇蜿蜒在黛青色的山脊间。
车厢里,弥漫着烟叶和咸鱼混合的腥气,后排苗家汉子背篓里的公鸡突然扑棱翅膀,抖落的鸡毛粘在她褪了色的红头巾上。
”梦兰,还要多久才到三角寨啊?”范秋生把军大衣往妻子身上裹了裹。
王梦兰刚要回答,车子猛地颠过冰坑,她喉头一甜,慌忙抓过装中药的蛇皮袋呕吐起来。酸腐味在车厢里炸开,前排穿苗绣坎肩的姑娘递来片薄荷叶,银项圈上的铃铛叮铃作响。
转过第七个急弯时,车头突然冒出白烟——水箱开锅了。
司机把草烟在方向盘上磕了磕,操着一口范秋生听不懂的土话:”水箱开锅咯,要等化雪。”
他下车,打开引擎盖。白雾裹着冰碴子腾空而起,像朵炸开的棉花。
乘客们纷纷下车,自发围成圈跺脚取暖。
”我们唱歌啰——”个穿苗绣坎肩的姑娘吆喝一声,唱起了山歌,”三月采茶茶发芽,妹在坡头等哥来——”
有几个会唱山歌的当地人,与姑娘应和着。
王梦兰没有下车,蜷缩在范秋生怀里,想好好歇息一下。~x/w+b!b′o¢o?k_..c/o`m,忽地,她摸到棉袄内袋硬邦邦的物件,那是用红布裹着的银镯子,镯面上錾着双鱼戏莲——三姐出嫁时,母亲把传了五代的银镯熔了重打,她和三个妹妹各分得二钱。
那年的正月,也是这般冷得浸骨头。
王梦兰蹲在吊脚楼的竹篾墙根,听着屋里接生婆的叹息:”又是丫头。”
父亲摔碎的酒坛碴子扎进她脚心,血珠在雪地上开出红梅。那天,母亲给第五个女儿,她的二妹取名”思男”。
”抓紧!”范秋生的低喝把她拽回现实。
班车突突几声,开始启动,在山路上颠簸。
班车只能到三角寨山脚,王梦兰的娘家在山角寨中寨山腰,从山角到她家有近二十里山路,只能靠双脚爬。
这么远的山路,背着年货,是很难爬的。好在山脚下有租赁店,花三毛钱,范秋生租了一担竹篓。然后,他挑着年货,跟着王梦兰,前往丈母娘家。
凛冽的北风卷着冰碴子往人衣领里钻,范秋生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,竹篓里的腊肉跟着晃了晃。
王梦兰伸手想帮他托一把,被他侧身躲开了:”你顾好红头巾就行,别让山风刮跑了。”
蜿蜒的山路像条冻僵的灰蛇,在他们脚下延伸进雾蒙蒙的深山。远处传来铃铛的脆响,赶牛的老汉冲他们吆喝:”后生仔,二块钱,帮你们把货送到家。′0?0¨暁`税`网^ -已?发-布?蕞_鑫+蟑+劫\”
范秋生抹了把眉梢的冰霜,把装着两百块钱的布包往棉袄深处掖了掖:”多谢老伯,我们走惯了。”
王梦兰裹着褪色的蓝棉袄,带着范秋生一前一后走在挂壁山道上。
第七个山坳的背阴面像块发霉的冻豆腐,积雪下藏着暗冰。
王梦兰数着脚下枯枝折断的脆响,突然右脚传来刺骨的凉——补丁摞补丁的胶鞋卡进冰窟窿,融化的雪水正顺着尼龙袜的破洞往里钻。
范秋生摘掉露指头的劳保手套,旧军大衣下摆扫过冰面发出细碎的刮擦声。他蹲下身,观察了一下。
”别动。”他捧起她青萝卜似的脚,喉结在冻得发紫的脖颈上滚了滚,”要落病根的。”
王梦兰望着他耳垂上晃动的冰棱子,细碎的光斑在苍白的皮肤上跳动。这个画面突然刺破记忆的冰层——十六岁腊月廿三,灶王爷上天的日子,母亲在结冰的堂屋里早产。血水在青砖缝里蜿蜒成珊瑚,父亲抡圆的竹条抽得门框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:”又是丫头!第六个赔钱货!”
”疼吗?”范秋生掌心的茧子磨过她脚背,烫伤般的刺痛混着暖意窜上脊椎。
王梦兰数着范秋生睫毛上的霜花,突然想起大姐出嫁前夜说的话:”咱这样的姑娘,能嫁个不酗酒的瘸子都是造化。”
范秋生把王梦兰的脚放进怀里,捂了好一会,说:”还能走吗?”
”能。”王梦兰把冻僵的脚抽出来,穿上袜子,塞进胶鞋。
转过最后一道山梁,歪斜的吊脚楼出现在视野里。半山腰,趴着一座吊脚楼,屋檐下垂着的冰棱足有婴儿胳膊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