骨里。
第五回:蘼芜籽落阶前,盼归心随叶枯
仲夏的雨,带着股湿热的闷。落雁坐在廊下,看着蘼芜丛里的籽荚渐渐饱满,青绿色的荚壳鼓得像小小的月牙,风一吹就轻轻摇晃,仿佛随时会裂开,把里面的籽撒出来。
“小姐,这籽要不要收起来?”春桃拿着布袋子,“明年还能接着种。”落雁摇摇头:“让它自己落吧。落在土里,明年春天,说不定能长出新的苗。”就像她心里的盼头,哪怕碎了,也总能冒出点新的芽。
她又走到铜镜前,这一次,连假装的欢喜都没有了。镜中的人,眼角的细纹更深了,眼下的乌青像化不开的墨,嘴唇干裂,毫无血色。她拿起那片早已干枯的蘼芜叶,放在镜面上,叶形依旧,却没了半分香气。
“照胆明啊照胆明,”她对着镜子苦笑,“你说,我还能等到他回来吗?”镜子沉默着,只映出她孤寂的身影,和窗外渐渐枯黄的蘼芜叶。
忽然,院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,由远及近。落雁的心猛地一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,手刚碰到门闩,就听见春桃惊喜的声音:“小姐!是李公子的家书!从安西都护府寄来的!”
不是人回来,是家书。落雁的手僵在门闩上,指尖的力气一下子全没了。春桃把信递到她手里,信封上的字迹是李靖的,却比从前潦草了许多,边角还沾着些褐色的痕迹,像是……血?
她不敢多想,颤抖着拆开信封。信纸只有薄薄一页,上面写着:“吾妻落雁,见字如面。边关战事急,恐难如期归。后院蘼芜若枯,勿等。另,吾藏有蘼芜籽于枕下,若吾不归,便种之,见苗如见吾……”
信还没读完,落雁手里的信纸就飘落在地。她望着后院正在枯黄的蘼芜,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。原来,这蘼芜的枯荣,早已和归期连在了一起。而那句“勿等”,像把钝刀,慢慢割着她的心,比任何消息都要疼。
雨又下了起来,打在蘼芜的籽荚上,发出“噼啪”的响。落雁站在雨中,任凭雨水打湿她的衣裙,打湿她的头发。她知道,今年的蘼芜,是等不到采撷的人了。而镜中的那个自己,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。
第六回:持残叶守空闺,任岁月催鬓星
白露过后,蘼芜叶彻底枯了,变成深褐色,蜷曲在地上,像一堆被遗忘的心事。落雁把李靖信里说的枕下蘼芜籽找了出来,小小的籽,黑褐色,带着层细密的纹,像他写信时蹙起的眉。
她没有把籽种下,而是用锦缎缝了个小小的锦囊,把籽装进去,贴身戴着。锦囊贴着心口,能感受到体温,仿佛这样,就能离他近一些。春桃见她日日戴着,劝道:“小姐,把籽种下去吧,明年长出新苗,看着也欢喜。”落雁摇摇头:“等他回来,让他亲手种。”
她还是常常坐在梳妆台前,对着那面“照胆”镜。只是不再描眉,不再顾盼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镜中的人影,鬓角竟悄悄添了几根银丝,像霜落在枯草上。她不觉得惊讶,也不觉得悲伤,仿佛这岁月的痕迹,本就该如此。
有次母亲来看她,见她对着镜子发呆,忍不住掉泪:“雁儿,要不……就算了吧?你还年轻……”落雁打断她,指着镜中的蘼芜残影:“娘,您看这镜子,照了这么多年,早就记下我的样子了。他回来时,若是认不出我,镜子会告诉他,我是怎么等的。”
她从妆奁里取出那首抄录的《佳人照镜》,放在镜台上。“倦采蘼芜叶,贪怜照胆明”——原来诗人早就懂了,这倦不是懒,是爱得太深,懒得再对别人笑;这怜不是贪,是知道自己日渐憔悴,却还想守住最初的模样,等那个值得的人来看。
深秋的风穿过庭院,卷起地上的蘼芜枯叶,打着旋儿飞向远方。落雁望着那些枯叶,忽然觉得它们像一封封没寄出的信,载着江南的春,载着闺房的思,载着镜中的憔悴,慢慢飞向那遥远的边关。而她,就像后院那丛枯了的蘼芜,根还在原地,等着明年的春,等着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。
铜镜在暮色里泛着幽光,映着她孤寂的身影,也映着窗外那片沉寂的土地。土地下,蘼芜的根正在积蓄力量,等着来年的雨,等着再次返青。就像她心里的那点盼头,哪怕被岁月磨得只剩微光,也不肯彻底熄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