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3章 瘦骨
夜深风冷,我盖着条兔毛毯坐在摇椅上,不时睁眼瞥向一侧熟睡的伽萨。
只有病痛能让他老实。
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,烫得好似被刚烧开的水浸过。这若是把脑子烧坏了,或是把经脉烧断了,以后只能卧病在床可怎么办呢?
卧床也就罢了,若是人痴了,岂不更坏?
我摸摸下巴,正巧白虹托着药碗进来。我凑上去嗅了那汤药的味道,苦得能把人腐蚀出一个窟窿来,当即拧了拧眉头,“刚睡下,也不好强要他喝药。”
“嗳。”白虹应了声,将药端到一旁的几上,又用钳拨了拨炭火,“贵人可觉得冷?”
我道:“这么个大火炉在这里,我哪里会冷。”
他又应一声,退到了屏风外。我盯着那浓重漆黑的汤药看了许久,终於舀了半匙在眼前,踌躇地用舌尖卷了些许入口。
苦得我险些连眼睛都睁不开。
可我从前喝了那么多苦药,他吃点苦又怎么了?我忿忿地瞥他一眼,又将汤匙放回了碟中。
伽萨睡得很熟,又或许是昏了过去,除了粗重的呼吸声不断扑打着被褥,不见他有一丝动作。我撇下汤药,缓缓挪回了床畔,例行按住他的脉。
“那些文书究竟有什么好看的。”我低声埋怨道,“叽里呱啦说个没完,就是家里的狗新下了崽都要写上向王上请安,真是有毛病。”
“我才不管你。”我双手抱起手炉回了座上,一只脚刚落在脚踏上,脑中突然又蹦出个念头。
蹑手蹑脚地,我放下手炉,缓慢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。薄薄的布料底下,隐约可以看见腰上仍不平整的伤疤。蜿蜒成了个圈,随着腹壁的起伏而绵延成山丘的形状。
我垂眼打量片刻,将衣角小心翼翼地掀开,那片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块明显泛起白色的伤疤,经过缝合的伤口不规则地凸起,是山脉的模样。
它已经不再溃烂渗血,可任谁一眼望上去,都知道那里有一道经年的疤。
会隐隐作痛么?我看向自己张开的双手,纵有神医救治,它都不免生疼,仿佛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从前受过的伤。他大概也会疼罢,虫啮丶火灼似的疼,再也不会好了。
我掖好被子,放轻了脚步在殿内徘徊,目光借着昏黄的灯火掠过架上的书画。
我见过许多伤者丶病患,有的四肢溃烂,有的口舌生疮,更有甚者血肉模糊丶不明生死。看着他们,我亦觉得 痛苦,好似一碗醋泼在了心上,酸涩却无奈。
而看着伽萨,心却好像被寒风剐过,裂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。每一处都渗血,每一处都轻轻地疼痛。
书架上的典籍多而杂,更像是他寻常读来偷闲的书。我只以为多是些政论,却不想摆了满架的,都是渊文,譬如什么《渊人说》《江河杂谈》,大多是讲渊国风物之书,另有些闲书话本,大约是前朝人闲来无事写着玩的,也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上。
随手拿起一册,引言又是书生爱上书香门第的小姐一类的佳话。我随手翻了两页,只见几句话被仔细地勾出,一旁落着两个字“牢记”。
再仔细一瞧,是说二人如何相处为佳。其中写道:“王生又想:窈娘蹙眉,岂非我之过?丫鬟答:非也,不喜阴雨矣。王生曰:不能使云销雨霁,为我之过。”
我迷惑地向后翻了一页,又是一则:“王生曰:窈娘不悦,岂非我之过?丫鬟答:非也,多愁善感矣。王生曰:不能使之展颜欢笑,为我之过。”
后又写道:“王生大惊:窈娘落泪,岂非我之过?丫鬟答:非也,失手碎盏矣。王生曰:暂且不谈,其无我之过邪?”
“这看的都是什么?”我嘀咕一声,唯恐被其迷惑心智似的迅速将书合上,却见一张泛黄的纸片从夹缝中落下。我捡起来对着光看,是从前伽萨给我画的像。
那只奸诈又滑稽的媒婆狐狸精。
画纸的周围已经被摩挲得生了毛边,氤氲其上的水痕将纸面染得起伏不平。耳畔的那朵红花已晕开,将面颊染作了大片的粉红。
这是从前在渊宫的御园里,他故意使坏给我画的。我把它压在了小盒的最底下,深埋进了明月台的梅树根旁,还是被他给刨出来了。
可惜我再也回不去渊宫,也回不去那个风和日丽丶花团锦簇的御园。
我轻叹一声,将画像重新夹入书中。指尖一颤,却让那张画在空中打了个转,枯叶飘零般下落,偏巧落入了火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