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夜，道场也是人声鼎沸。

或者该说是鬼影幢幢。

室内的白灯光发出苍白的光芒，在昏暗的佛堂内显得特别惨白，中央是大圆桌，旁边各自打起了方桌，每桌两位女信徒，间隔交叉相坐，随著向安婕点亮佛光，阴暗的影子又开始明明灭灭，很快地影子里窜起了人形。

人形坐上桌，明朗的笑，今天是除夕夜，真尊之子开了法口，谁都可以吃到热腾腾的除夕饭菜，人形的身边是他们各自的母亲，母亲殷切地夹菜，帮自己的小孩装汤、盛饭。

人形四处玩闹，又叫又笑，红红火火一片，佛堂出现春联跟成串烟花，大家都很开心，之前生死两隔，只能见上一面，今天可以同桌吃饭，是真尊赐恩。

苏方琪也身在其中，她握着女儿许晓贞的手，细细问候。许晓贞一反常态，几乎是有问必答，佛堂里乐声响起，人形活泼的上台抽奖、拜年，逗得台下的母亲笑得瞇起眼睛，天伦和乐，没有叛逆的孩子，也没有暴怒的母亲。

佛堂每年除夕，都会举办团圆饭聚会，这是一年一度，唯一可以跟孩子同桌吃饭的时候，没有母亲会缺席。

“你在外面都吃什么？”苏方琪问。

“乱吃啊，零食、泡面，”

许晓贞笑，坦荡荡的说着，好像全然不怕苏方琪生气，以往她要是这样回答，苏方琪都会板起脸孔，叨念很久，为什么不吃自助餐，或者自己煮，母女总不欢而散。

但其实苏方琪不怕听到这些回答，她只是担心女儿营养不够，而不是真的爱生气。女儿卸下畏惧，毫不在乎的说着，她反而只能叹气。

“你好久都没回来。”

“外面好玩啊。”

“再好玩也要想着家里。”

“想在家里做什么？那是你的家，不是我的家。”

女儿一派天真，不在乎母亲想法，但苏方琪却意外的不若平常生气，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女儿？她其实也想清楚了，瓜熟蒂落，人生都是这样，每个人都只有24小时，忙着长大，就没有时间回顾过去，如果不离开家，又怎么能成家？

从父母身上剥离自己，是每个孩子长大的必经之路，只是他们欢欣鼓舞的即将离去，父母却是撕心裂肺的承受痛楚。

但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，没有谁比谁要更加痛苦。

“那你都做什么啊？会熬夜吗？”

“熬夜啊。去喝酒，唱ktv。”

许晓贞还是如实回答。

苏方琪叹口气。“不要常常熬夜，我会担心你。”

她眨眨眼睛，泪从眼睛里掉下来，落入桌前的佛跳墙汤里，泛开一道涟漪，泛开一朵花。她其实一年到头来，想跟女儿讲的就是这句，我会担心你。

其余的责怪啊、吵架啊、怒骂啊，都是多余的。

她只是想跟女儿说，你是我的一块肉，从我身上掉下来，我永远关心你好不好，你疼得时候我也觉得疼，你饿得时候我也觉得饿，我生下你，我就永远好不了，永远有一块自己在外头流浪。

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，每次都变成大吵，以女儿离家收场。

她明明就只是希望女儿再对她笑一下。

苏方琪忽然起了冲动，她用力抱住女儿，耳边传来许晓贞的轻呼，但没有挣脱，.

“妈，你干嘛啦？”

“抱抱你不可以？”

苏方琪终于知道，这才是她唯一想做的事。

“许晓贞！许晓贞！”

台上喊了许晓贞的名字，苏方琪看着女儿扬起笑脸，脱离自己，冲向前方舞台，拿到自己名字的抽奖券，换来一台小暖炉，许晓贞笑得好开心，抱着纸箱对苏方琪笑，对着她招手。

苏方琪看看自己，决定走向前，她跟女儿很久没合照了。

旁边的人形还在洒彩带跟拉小鞭炮，吓得许晓贞捂起耳朵，她怪笑，属于年轻人的青春明媚跟恣意，人形纷纷凑上前去，拉着她拍照。

圆桌中央的向安婕此时起身，她牵着真尊之子，走到台上发红包，给人形，也给许晓贞，许晓贞开开心心的收下，真尊之子却无邪的看着许晓贞。

“我怎么找不到你？”

许晓贞摸摸眼前可爱的小弟弟脑瓜，调皮笑。“因为我藏起来啦？”

“不可能。”

真尊之子摇头，他什么都不会，但捉迷藏很厉害。不管大哥哥、大姊姊躲在哪里，他都可以立刻找到，把他们带来母亲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