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件带的过多,甚觉不解,今日才知却是为此。单内既将货物开明,为何不将价钱写上?”林之洋道:“海外卖货,怎肯预先开价,须看他缺了那样,俺就那样贵。临时见景生情,却是俺们飘洋讨巧处。”唐敖道:“此处虽有女儿国之名,并非纯是妇人,为何要买这些物件?”多九公道:“此地向来风俗,自国王以至庶民,诸事俭朴。就只有个毛病,最喜打扮妇人。无论贫富,一经讲到妇人穿戴,莫不兴致勃勃,那怕手头拮据,也要设法购求。林兄素知此处风气,特带这些货物来卖。这个货单拿到大户人家,不过三两日就可批完,临期兑银发货。虽不能如长人国、小人国大获其利,看来也不止两三倍利息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当日见古人书上有‘女治外事,男治内事’一说,以为必无其事,那知今日竟得亲到其地。这样异乡,定要上去领略领略风景。舅兄今日满面红光,必有非常喜事,大约货物定是十分得彩,我们又要畅饮喜酒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今日有两只喜鹊,只管朝俺乱噪,又有一对喜蛛,巧巧落俺脚上。只怕又像燕窝那样财气,也不可知。”拿了货单,满面笑容去了。
唐敖同多九公登岸进城,细看那些人,无老无少,并无胡须,虽是男装,却是女音,兼之身段瘦小,袅袅婷婷。唐敖道:“九公,你看,他们原是好好妇人,却要装作男人,可谓矫揉造作了。”多九公笑道:“唐兄,你是这等说,只怕他们看见我们,也说我们放着好好妇人不做,却矫揉造作,充作男人哩。”唐敖点头道:“九公此话不错。俗话说的,习惯成自然。我们看他虽觉异样,无如他们自古如此。他们看见我们,自然也以我们为非。此地男子如此,不知妇人又是怎样?”多九公暗向旁边指道:“唐兄,你看那个中年老妪,拿着针线做鞋,岂非妇人么?”
唐敖看时,那边有个小户人家,门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。一头青丝黑发,油搽的雪亮,真可滑倒苍蝇。头上梳一盘龙鬏儿,鬓旁许多珠翠,真是耀花人眼睛。耳坠八宝金环,身穿玫瑰紫的长衫,下穿葱绿裙儿。裙下露着小小金莲,穿一双大红绣鞋,刚刚只得三寸。伸着一双玉手,十指尖尖,在那里绣花。一双盈盈秀目,两道高高蛾眉,面上许多脂粉。再朝嘴上一看,原来一部胡须,是个络腮胡子!看罢,忍不住扑嗤笑了一声。那妇人停了针线,望着唐敖喊道:“你这妇人,敢是笑我么?”这个声音,老声老气,倒像破锣一般,把唐敖吓的,拉着多九公朝前飞跑。那妇人还在那里大声说道:“你面上有须,明明是个妇人。你却穿衣戴帽,混充男人!你也不管男女混杂!你明虽偷看妇女,你其实要偷看男人。你这臊货!你去照照镜子。你把本来面目都忘了!你这蹄子,也不怕羞!你今日幸亏遇见老娘,你若遇见别人,把你当作男人偷看妇女,只怕打个半死哩!”唐敖听了,见离妇人已远,因向九公道:“原来此处语音却还易懂。听他所言,果然竟把我们当作妇人。他才骂我‘蹄子’。大约自有男子以来,未有如此奇骂,这可算得千古第一骂。我那舅兄上去,但愿他们把他当作男人才好。”多九公道:“此话怎讲?”唐敖道:“舅兄本来生的面如傅粉,前在厌火国,又将胡须烧去,更显少壮。他们要把他当作妇人,岂不耽心么?”多九公道:“此地国人向待邻邦最是和睦,何况我们又从天朝来的,更要格外尊敬。唐兄只管放心。”
又朝前走,街上也有妇人在内,举止光景,同别处一样,裙下都露小小金莲,行动时腰肢颤颤巍巍。一时走到人烟丛杂处,也是躲躲闪闪,遮遮掩掩,那种娇羞样子,令人看着也觉生怜。也有怀抱小儿的,也有领着小儿同行的。内中许多中年妇人,也有胡须多的,也有胡须少的,还有没须的。及至细看,那中年无须的,因为要充少妇,惟恐有须显老,所以拔的一毛不存。唐敖道:“九公,你看,这些拔须妇人,面上须孔犹存,倒也好看。但这人中下巴,被他拔的一干二净,可谓寸草不留,未免失了本来面目,必须另起一个新奇名字才好。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记得《论语》有句‘虎豹之鞟’。他这人中下巴,都拔的光光,莫若就叫‘人鞟’罢。”唐敖笑道:“‘鞟’是‘皮去毛者也’。这‘人鞟’二字,倒也确切。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才见几个有须妇人,那部胡须都似银针一般,他却用药染黑,面上微微还有墨痕,这人中下巴,被他涂的失了本来面目。唐兄何不也起一个新奇名字呢?”唐敖道:“小弟记得卫夫人讲究书法,曾有‘墨猪’[1]之说。他们既是用墨涂的,莫若就叫‘墨猪’罢。”多九公笑道:“唐兄这个名字不独别致,并且狠得‘墨’字、‘猪’字之神。”二人说笑,又到各处游了多时。
回到船上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