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院西南角的老槐树,盘踞如一团凝固的浓墨。^w\a.n\o¨p+e~n¨.?c-o!m!它的根脉在石板下匍匐潜行,终于在某年春雨后顶裂了青砖,拱起几块倔强的碎砾,像大地探出的骨节。树身皴裂的纹路深得能藏住整个童年的秘密,那些树瘤凸起处,是我们兄妹用铅笔刀刻下的誓约——字迹早己被树皮吞咽,成了树身结痂的誓言。
槐荫下置一石桌,桌面早被茶渍与棋局浸染出云水纹。祖父惯坐的位置磨得最是光亮,那石色沁出一种温润的灰白,如他鬓角的发。夏夜在此纳凉,萤火虫便从墙根腐草里浮起,绿莹莹的光点游过石桌,落进茶碗,竟似星辰坠入小小的汪洋。茶水微漾,祖父的故事便随萤光一同浮沉:说早年树杈上挂过走马灯,纸屏画着三英战吕布,夜风一吹,灯影在槐叶间厮杀,惹得黄狗对着树冠狂吠整宿。@′咸°/2鱼a看±书?网{{t _更%新_¤μ最;全+?D
树冠东侧横斜一巨枝,悬着褪色的秋千架。坐板是块老船木,边缘早磨出柔润的弧线,露出木头原始的浅金色肌理。铁链锈迹斑斑,每次摇荡都发出咿呀的沉吟,仿佛负重着太多褪色的欢笑声。三妹幼时胆小,总闭眼尖叫着荡向高处,裙摆鼓起如初绽的玉兰。风过时,几片槐叶黏在她汗湿的额发上,竟成了天然的花钿。
树北有口弃用的陶缸,缸沿崩了月牙似的一角。父亲曾用它养过金鱼,后来鱼死水涸,缸底积了厚厚的腐叶与鸟粪。不知哪年春风捎来一粒紫藤籽,竟在腐土里扎了根。`看^书¨屋¨ +最^新!章·节?更·新?快/藤蔓如今缘着缸壁攀上槐树,暮春时节垂下串串紫花,如倾覆的琉璃酒盏,甜香醉得蜂群踉跄打转。花瓣飘落缸中,层层叠叠铺成锦褥,常有麻雀跳进去啄食,绒羽沾了淡紫,倒似穿了件新衫。
最奇是槐根处藏着一个树洞。洞口被青苔半掩,内里却极深阔。幼时曾将舍不得吃的桂花糖埋藏其中,隔日探手去摸,只触到冰凉的蚁群与潮土。后来改存玻璃弹珠,红的像朝日,蓝的如海髓,装在铁皮盒里塞进深处。某日暴雨后树洞漫水,弹珠随浊流涌出,在泥洼里映出破碎的虹彩——倒像是树精把童年嚼碎了又吐还给我们。
秋深时满庭萧索,唯槐树慷慨。风过处黄叶簌簌,如万千金箔自云间洒落。叶片堆积石阶,踩上去绵软无声,底下却藏着未熟的槐实,硬如石子。扫叶人最头疼这些硌脚的小东西,却不知它们被孩童拾去,浸了盐水串成珠链,佩在腕上沙沙作响,竟成了深秋的铃铎。
树冠高处有鸦巢,枯枝纵横如墨笔乱勾。老鸦归巢时,翅膀拍落的细枝常坠在瓦檐上。有年台风夜,半片鸦巢摔碎在院中,散出碎羽、草茎和半只泥捏的小马——定是哪只幼鸦偷藏的玩物。翌晨见老鸦绕着残巢哀鸣,声如生锈的铰链,竟把晨光都绞得晦暗了。
除夕守岁,必在槐枝悬红纸灯。烛光透过薄纸,将虬曲的枝影投在粉墙上,俨然游龙惊鸿。夜雪悄落时,灯影与雪光交融,满壁枝柯忽如珊瑚映水。祖父披袄立于灯下,白发映着红光,身影被拉长投上屋脊,仿佛古老槐树生出的精魄。
今夏还乡,见槐树新叶间缀满浅绿的花苞。清晨有村童持竹竿来打槐花,说要蒸糕。花穗纷落如雨,清香漫过石阶。我俯身拾起一串,指尖沾了露水与蜜意。忽见树根处那崩了口的陶缸里,紫藤花落尽后竟结出长荚,豆粒在荚中轻响,宛如时光低语。
暮色西合时独坐庭中,石桌沁出往昔的凉意。风摇动槐叶,沙沙声里恍惚有旧日笑语浮沉。月光漫过屋脊,将树影印上我的衣襟。老鸦在巢中翻了个身,惊落几片羽毛,飘飘荡荡,最终停在陶缸的紫藤荚上——像给静默的庭院,轻轻盖了一枚灰黑的邮戳。
夜气渐浓,我摩挲着石桌边缘祖父手泽浸润的温润处。半碗凉茶在月光下映出槐枝的倒影,微微晃动,仿佛整棵古树正把百年悲欢,都在这澄澈的水纹中,细细熬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