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又真的很顽强。
陈贤总觉得,和高明相处,能让他在时代的漩涡里找到一丝安宁。高明会关心许多与现实利益无关的事物。他明明失却了很多,却依然保留着什么陈贤形容不出来的稳定力量。
因为没有那力量,所以陈贤常觉得自己好似无根之萍。他的生命在哪都能继续,但也就是碌碌无为,四处随便飘飘,微不足道地活活,等待终有一天消失。
虽然模仿了高明这么多年,可他们归根结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。高明说他追求的是永恒幸福的可能性,而陈贤从未想过要幸福丶也不相信永恒,这三十年人生,都是教会他计算得失丶教会他分析怎么表演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。
认识这个家夥这么多年了,还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。
费什么劲接近自己?为什么大度?为什么原谅?为什么要爱?
是不是只有没有目的的人,才能这么豁达,才能如此勇敢顽强?
明明看的是音乐家的故居,陈贤却对着那些展品想了一大堆别的事。
底楼的互动展厅可以温习门德尔松的全部作品,偌大间房就只有他们二人,高明却要和他挤在同一个桌前,分享同一副耳机。
他选了一首无伴奏合唱,陈贤看到标题写着“3 motets,op. 69 mwv b60”。
平静的和声像高空中层层的云片,交错流动,又互不干扰,听得人起鸡皮疙瘩。音乐在耳边,高明轻柔的话语也在耳边,他在诉说着对音乐的感受,琥珀色的瞳流着和煦的光彩。
“这首经文歌写於 1847 年 6 月,你记得他姐姐芬妮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?”高明自问自答:“同年5月,在一次排练中意外中风。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,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。”
陈贤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,也就不知道怎么接话。
他又接着说:“nunc dimittis——‘主啊,现在您可以让您的仆人安然离去’,这是先知西缅历经一生等待,终於见到婴儿耶稣时吟唱的颂歌。他终於等到了上帝应许的救世主,终於能安心离世。门德尔松用简单丶强烈的平静加上一种极强的自信,将这个故事谱写成旋律,我相信他在其中还蕴藏了更多无法言喻的内容,借由音乐来表达。
他说完仍旧用手撑着头,温柔地看着陈贤。
看他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,高明微微笑了笑,轻松道:“我是想说,哥,人类社会,不只是乌七八糟噢。”
高明没有讲那首f小调第六弦乐四重奏——那首“芬妮的安魂曲”,那首作曲家真正用来表达无法抑制的失去亲人悲痛的曲子。那太令人心碎了,那样的痛,他希望陈贤永远不要体会。於是他故意挑了这曲稍早几个月完成的颂歌,愿它能帮助劝慰陈贤:若真有那天,别怕,别悲痛欲绝,别陷在对死亡的恐惧里,一切都会好的。走自己的路,该放手时放手,会迎来救赎。
陈贤紧贴着高明的轮椅坐着,听不进去那些旋律,也听不进那些细语。满脑子都是双眼源源不断偷来的他的样子,是他弯弯的双眼皮丶是他细密的长睫毛,是他看起来很柔软的唇丶还有他在平板电脑上划来划去的修长手指。
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“哥,想什么呢?”高明看着他快要拉丝的眼神,弯了嘴角。
“嗯。”陈贤点了点头,慢半拍地应道:“是的,不只是乌七八糟。”
他盼这一天,也好像盼了一生了,幸好不是在命之将尽时才盼到。陈贤想着,张了张嘴。
可语言太贫瘠了,表达不出现在心里所感受到的充盈。这么动心的时刻,他却只能想到那个把强酸倒进蔗糖的化学实验——欲望就如它似的,乌漆嘛黑地丶冒着烟膨胀。
於是双唇又抿上了,他咽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妄想,扬了扬眼皮,岔话道:“我们换场吧,巴赫还等着你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