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瑜只听着,声音沙哑地问:“还有呢?”
典簿瞥了他一眼,继续道:“国子监每月发放的米粮、灯油、炭火等恩典,按例需折钞退还。另有……”
陈瑜突然笑了:“我这一身伤,要不要也剜下来还给你们?”
典簿皱眉,示意差役上前:“请褪下斓衫。”
陈瑜站起身,手指搭在衣带上时顿了顿。
这件斓衫,去年秋天才上身,还是半新的,绣着国子监的印记。
陈瑜想起父亲送他入监时的叮嘱:“这斓衫穿上,便是半个官身了。”
如今要当着众人的面脱下,仿佛扒了一层皮。
心里还是有点疼的。
布帛摩擦的窸窣声中,沾着斑斑血迹的斓衫滑落在地,不知下一个主人,会不会也被打屁股……
陈瑜弯腰拾起自己的旧布衣穿上,臀腿的伤让他动作缓慢,咬牙切齿。
差役将退还的物品一一清点入箱,连他用过的灯台都不放过。
“共计需退还,十二贯钞,八百一十三文。”典簿拨着算盘,“三日之内缴清,否则行文原籍追讨。”
同窗们都转头望着陈瑜。
他家在钱塘县有水田千亩,倒也是有几分底气。
陈瑜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,扒出来一些银钱。
可还是不够。
同窗们又凑了些份子,在桌上堆成小小一座青灰色的宝钞山,这才还清了朝廷的恩典。
差役连他中衣都要查验,生怕夹带片纸只字。
最后,只剩下他的私人物品。
典簿和差役终于走了,临行前说:“下午到典簿厅,领你的文书。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,号舍里一时静得可怕。
同窗们呆立原地。
有人盯着桌上的的包袱。
有人望着窗外发怔。
还有人偷偷抹眼睛。
“都哭丧着脸做甚?”陈瑜抓起砚台塞进包袱,“我这是逃出牢笼了!应该高兴才对!”
刘文焕红着眼眶,低声道:“陈兄,你……”
“哎,打住!”陈瑜一摆手,笑嘻嘻地朝众人拱手,“多谢诸位同窗慷慨解囊,替我‘赎身’!这份恩情,陈某记下了!”
又一人忍不住道:“可你己经身无分文,往后……”
“往后?”陈瑜挑眉,“往后天高海阔,何处去不得?”
“倒是你们——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扫视一圈,“留在‘虎穴’里的,才该小心。”
下午。
陈瑜拿到了革籍的文书。
薄薄一张纸,承载的,却是沉重的命运。
一群同窗,向国子监司业请到了假。
陈瑜重伤难行,总不能真的让他爬出去。
“两个时辰。”典簿冷着脸提醒,“逾时不归,连坐送行者。”
同窗们搀着陈瑜上了借来的骡车。
国子监正在扩建,这是工部施工队运石灰用的,车板上还沾着斑驳的白渍。
陈瑜趴在一堆麻袋上,脸色苍白。
骡车缓缓行过泥巴官道,颠得陈瑜龇牙咧嘴。
“陈兄,忍着些。”刘文焕眉头紧皱,“你不如先养好伤,再返乡……”
“谁说我要返乡了?”陈瑜趴在骡车上,疼得龇牙却还扯着嘴角笑,“我爹要是知道我被革了监生籍,非把我腿打断,再拴到祠堂里天天跪祖宗不可。”
同窗们面面相觑,皆是皱起眉头。
刘文焕急道:“那你住哪儿?吃什么?”
“怕什么?”陈瑜望着灰云浮动的天际,“栖霞那边,多得是机会,商号多,抄书、算账、代写书信,总饿不死人……放下面子,钱就来了……”
“你太冲动了!”刘文焕终于忍不住,有些埋怨,“就算要退,也该先找好下家,现在怎么办......”
陈瑜沉默了好一阵子,答道:“走一步看一步吧……”
说着,岔开了话题道:“咱们先去城北的回春堂!我这屁股的伤,再待在国子监,恐怕……”
他自个点头道:“这么一想,虽然被革了籍,但救了命啊!”
城北。
回春堂的门楣上,悬着某位侯爷亲题的“妙手回春”牌匾,里头飘出苦涩的药香。
这天下午,回春堂里没什么病人。
叶长春正靠在藤椅上打盹,手里还攥着半卷医书。
忽然,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,夹杂着低声的交谈。
他皱了皱眉,睁眼望去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