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疏桐正背对他煮茶,素白衣袂垂落如月华倾泻,发间冰晶折射出细碎的虹彩。
“师娘……”他喉间逸出一声轻叹,仿佛疲惫的旅人终于寻到避风的屋檐。
何疏桐蓦然回首,茶匙磕在青瓷盏沿发出清响。她望见少年眉间凝着的霜色,与少年形影不离相处半年,她竟也学会了打趣:
“怎么睡醒了还一脸疲态,倒是像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。”
游苏垂眸浅笑,接过她递来的茶盏。白雾氤氲中,师娘腕间玉镯碰出泠泠清音,恍惚间竟与海底涡流的轰鸣重迭。
他抿了口苦涩的茶汤,任温热顺着喉管流进空荡的胸腔。游苏本不想将现实里的烦闷放在梦境中讲,他不想让师娘察觉出端倪,不想坏了师娘精心做的这个梦。
可身处的现实水深火热,他又怎能安下心来在这里和师娘你侬我侬。
何疏桐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重重,一只柔荑轻按在他的额顶,两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温度。
师娘的温柔还是让游苏动摇了心防,他唯一能找到可以开导他的人,便只有师娘。
“不过……是做了个荒诞的梦。”
梦中人会做梦吗?游苏不知答案,只觉这个理由蹩脚。
“哦?”何疏桐广袖拂过案几,青丝扫过他执盏的手背,“能让鸳鸯剑宗的小剑仙愁眉不展的,怕不是寻常梦境。”
游苏暗道幸好,师娘似乎并未觉得这有何不妥,又或许在师娘看来,他会做梦反而是更真实的体现。
他状若随意地捻起一块桂糕,酥皮簌簌落在锦纹桌布上,倒像是个十八岁少年的娇憨。
“我说出来,师娘别笑我。”
“你说出来,师娘绝不笑你。”何疏桐言之凿凿,还亲手用手帕擦去了游苏嘴角的点心渣,这样的举动对二人而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。
“我梦见,我成了茶楼故事里……那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救世主!”
话音一落,何疏桐便噗嗤笑出声来,宛如春潭乍破。
游苏脸上泛起红晕,恼道,“师娘说好不笑的!”
何疏桐将手按在游苏后脑上抚了抚,似在安抚一个生气的顽童:
“我此笑并非嗤笑,而是欣慰之笑,为何不能笑?”
“有何好欣慰的?”
“我欣慰你自小独立,本担心你会少年老成,却没曾想你虽吃的苦多了些,骨子里却还是十八少年,会跟少年人一样做这些大梦。”
“师娘还不是嗤笑我幼稚?”
“我只觉生趣。”何疏桐唇角弯弯,“好了好了,你接着讲,我答应你绝不再笑便是。”
游苏抿了抿唇,“若是再笑,师娘便念书给我听。”
何疏桐黛眉微挑,游苏目不能视,若想读书便只有她口传。可这鸳鸯剑宗的藏书,那能是什么好书?她虽为了修行都读过,可对游苏又哪里念的出口,便找了个理由推辞掉了少年的进取之心。
可这少年的梦境她又实在想要知晓,犹犹豫豫,最终还是选择蒙混过关。
“不念你听,是你修行未到。你既这么想学,下次我考教过你的功法之后教你便是,哪里需要用这赌约。”
游苏闻言,果然喜道,“那我讲。”
何疏桐便端正了些坐姿,一副洗耳恭听之态,心中却还是有丝丝愧疚,毕竟游苏的考教过不过关,全凭她说了算。而她却不知,游苏亦是此间梦主,无论如何他都能过关……
游苏轻咳两声,开口道:“我本以为救世主是极风光的事情,一人一剑单挑邪魔,将那三大邪魔杀得片甲不留。可在梦里真的当了那救世主,才知救世绝非如此简单。”
“这一路需要遭受多少非议、多少阴谋,却还得扛着那么多人的殷切希望踽踽独行。这些绝非是动力,而是沉重的压力。世上那么多人,都想当那独一无二的那个,可真当了独一无二的那个,又想说为何偏偏是我?梦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啊,倘若有个人来告诉我说搞错了,救世主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。恐怕我连他话中真假都懒得分辨,便会急匆匆解甲归田。”
救世救世,于游苏自己而言,或许就是自己提一把剑将那三大邪神全砍了便叫救世,他没想过要找谁寻求帮助,亦不奢求从救下的人手中得到什么。
仙岛一战,他虽救了不少人,但他主观意愿上那不过是顺手为之,他要救的人始终只有姬雪若一人而已。倘若那群人与姬雪若中必须选一个,他不会有丝毫犹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