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康里,崔府。
院子里只剩下崔玉、龙氏女两人。
崔玉像孩子一样折下垂在滴水瓦下的冰流苏,握在手中像一支巨笔,旋即他便在一片整洁的雪地里画出了龙氏女的面部轮廓。
“适才姑娘说崔某没疯,龙姑娘何出此言呢?”
“疯与不疯有时只在心境,小女看来,郎君好像只是为了逃避某些事情。”
崔玉的言行举止自然不能算正常,但龙氏女之所以这么说,只是为了稳住对方的情绪,适时还要抛出一些话头吸引患者说话,一旦患者把心里话说出来,就容易找到致病的因,也能相应地找到治疗的方式。
崔玉冷冷的眼神如锋利的箭矢,透过蓬乱的头发,钉进了对方的双眼之中。
龙氏女深吸一口气,那双眼睛中隐含着深深的杀意,只是那种杀意不是针对自己的,而好像是烙印在崔玉骨子里的某种仇恨。
“言中了。”手中的冰流苏开始融化,“不过我希望龙姑娘能替崔某保密,我对大千世界已无兴趣,就这样苟且在一方天地间,不为名利人情所累就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龙氏女低颔表示答应,而后问:“那么崔郎君能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“龙姑娘指的是?”
“崔郎君的故事。”
面对对方一连串的问题,崔玉无力地笑了一声,手中的冰流苏毫无预兆地断裂了。
“一介低贱画师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?”
“人有高低贵贱,但故事却没有,崔郎君名满天下,又何必妄自菲薄。”
“龙姑娘真的想听?”
“并非小女想听,而是郎君想说。”龙氏女面含微笑,异域的美令人难以抗拒。
治疗心疾的要义是倾听,尽可能让对方多说话。
崔玉哈哈一笑,转而问:“我听说龙姑娘要去洛阳?”
“修习汉学和针灸术。”龙氏女隐藏了真实来意。
“你觉得大隋国如何?”
“霸强天下,万国之首,是所有人都向往的地方,小女在焉耆,每天都能听到隋国的趣闻。”
“那崔某接下去要说的事情恐怕会让龙姑娘失望了。”崔玉道,旋即切换成了讲故事的语气。
这件事,还要从仁寿四年说起。
那是令崔玉一见钟情的长安女子。
那一年,崔玉跟随父亲去往大兴城经商,在此间结识了贵胄之女海音,二人甫一见面就如有前世感应一般。
海音爱崔玉的俊朗和才华,崔玉爱海音的知性与端庄。
这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,但因为门第,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飞跃不过的银河。
堂堂贵胄之女岂能下嫁贱商之子呢?
可爱情如大河,一旦奔涌便会无法阻止,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,崔玉的笔下只有海音一人,海音的眼里也只有她的崔郎君。
为了能与崔玉见面,海音时常以朝佛名义出门,而后换上男装与崔玉一同出城。
“会骑马吗?”
三月的阳光洒在高高的古原之上,崔玉骑着一匹白马出现在海音面前。
“自然是会的。”海音接过马鞭,娴熟地跃上骏马。
“忘了跟你说了,阿耶是个武将,我从小就跟着哥哥们学骑马,只是郎君没有弓箭,不然我射下一对飞鸿,与你做个‘嫁妆’如何?”
海音穿上男装英气十足,不愧是将帅之女。
崔玉抬头痴痴地望着女子,满脑子都是画意,那天他画下了海音射鸿图。
崔玉决定,在迎娶海音那一天,他要展示所有关于海音的画作。
……
这段爱情很快就撞到了现实冰冷的铁板。
就在崔玉意气风发之年,他被“贱商”二字狠狠地踩在了地上,他忘不了那些贵胄的嘲弄与讥讽。
同时崔玉也意识到他与海音之间的不可能,命运狠狠地将两人撕裂开。
带着这种忧愤,崔玉回到了敦煌,从此他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兄长,成了一个乖离严苛的老师。
为了抵抗对海音的思念,崔玉开始绘制佛窟壁画,他祈求能在佛陀那儿获得一丝宽慰。
也是在这时候,崔玉得到了飞天画师的名号。
那些飘飞在云端仙女,博带如烟,游龙惊鸿,冰冷墙壁上的每一笔都倾注着崔玉对海音无限的爱。
世上从不缺乏为爱痴狂者。
那是《关雎》中